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就像全體陷入流沙一樣,他們保持奇異地沉默,看著彼此被時間緩慢蠶食。

 


 

 

已經進入冬季,氣溫卻沒有顯著變化,他們大多穿著薄長袖就足以應付略微涼快的天氣。那時金木才剛變成白發,有時會不自覺流露某種氣息,如同厚重霧霾陰影覆蓋半邊輪廓。房間被切割成兩半,空氣停滯了,不流動。他們不敢靠近金木,連維持正常都快用盡力氣。

 

通常先察覺的是③,接著①②語速逐漸削弱,他們互相交換眼神,努力表現自然,和平常一樣用手勢強調聊天語句,隨意邁步般慢慢聚攏到萬丈身邊,而萬丈總是察覺不出氣氛,以及他們的擔憂。

 

相較之下金木似乎一眼看穿他們拙劣演技。但是就算很快注意到自身異常,卻無法收斂。隨著分秒流逝,即使感受金木竭力控制,那種緊繃卻隨著金木的徒勞而加劇。猶如打水漂,明知石頭最終會下沉,卻祈禱下次仍彈跳於水面上。他們都在等待第51次後的結果。而在寂靜快要出現,還沒凝結成任何情緒之前,金木告知他們要出門鍛煉,每次都過了許久才滿身大汗回來。

 

 

那天金木比平時回來地晚,他們陪著萬丈守在椅子上,假裝不在意萬丈沒幾分鐘就瞄向門口的視線。手機毫無動靜如同擺設,在茶几上反射冷冷的光,萬丈又看了一眼大門,手指無意識向手機伸展,然後他們都被因萬丈突然起身而尖叫的椅子嚇到。門鈴聲還在空氣中傳遞,一團影子就已經撲到玄關。

 

“不好意思,請幫忙開一下門好嗎?”金木溫和的聲音透過對講機響起。他們來不及疑惑明明有攜帶鑰匙出門,為何此時卻提出如此要求,萬丈已經施力旋轉了門把,將清涼夜風領進空曠屋內。

 

當門開時他們首先聞到血味,血跡在衣物畫上點點櫻花,金木懷中用外套遮掩著某樣物體。那東西肯定很脆弱,因為不僅摟抱姿勢明顯帶著小心翼翼,甚至可以說是僵硬如木頭,像是害怕改變姿勢會造成損壞,長期維持動作而使肌肉不協調。

 

“謝謝萬丈先生。”金木像鬆一口氣般說著,細小叫聲突然從外套傳出,他稍微放鬆的背脊又恢復挺直,輕輕搖晃起來。

 

“別客氣。那是什麼東西?貓嗎?”萬丈問。

 

“不,”斷續叫聲轉為連綿哭聲,他邊換著抱法搖晃,那些嘗試顯然不起作用。邊簡短回覆萬丈詢問:“喰種嬰兒。撿到的。怎麼一直哭呢?”

 

“喰種嬰兒?”②大叫,又連忙自己捂著,滿是歉意地回視著瞪眼。

 

“也許餓了吧?先喝點水也許會好點?”①壓低音量邊說邊端來水和湯匙,要③去准備些東西給嬰兒。

 

嬰兒喝了幾口水,嘴巴下彎,又開始哭得臉頰通紅,在金木身上不斷扭動身軀抽泣,控訴自己不舒服,不開心。

 

金木邊繞著房間搖晃邊拉開嬰兒尿布確認,眼睛來回掃描嬰兒全身,眉頭皺起近乎喃喃自語地問。“不行,他又哭了。東西還沒好嗎?”

 

 

“好了,來了。”③端著碗跑來,小心用湯匙舀了幾小口,香甜氣味只讓嬰兒暫時停了哭泣,得到同樣結果。

 

“一直哭怎麼辦呀?”萬丈在旁邊裝鬼臉,口齒不清問著。②唱起搖籃曲,聲音低柔仍失敗,在他快跳起舞來時,想起嬰兒視力斷然舍棄計劃。放下碗的③改忙著泡咖啡,濾紙散在桌面。

 

“金木君這裡好熱鬧呀。”月山先生笑著走進來。“發生什麼有趣的事嗎?”

 

萬丈無意識地喝掉放在茶几的水,繼續奮鬥。①用手機放出‘少女的祈禱’,無效。②哭喪著臉搜尋網絡求救:“我也要哭了。”

 

 

“大家讓讓。”金木低聲說著,手掌輕拍著嬰兒背部,所有人停止動作,散開。確認後面無人,金木放出一根鱗赫,改從水平變成垂直移動。等到金木下降,嬰兒已經不哭了,骨碌碌睜著大眼睛看著四周。所有人露出解脫的表情,除了微笑的月山。

 

月山走近被層層包圍住的金木,繞過魁梧的萬丈轉到金木正面,看見被護住的嬰兒。嬰兒朝著月山揮舞胳膊,露出天使般可愛笑容,大家才注意到月山。

 

“這是怎麼回事?”月山將笑臉一點一點收回,拉平了嘴角發問。“Baby?”

 

正常談話的音量引起他們恐慌,然而嬰兒沒有任何大哭預兆。金木低頭看著嬰兒,嬰兒仍嘴角彎彎笑著,他壓著聲音回答:“撿到的。有育幼院嗎?或是哪裡可以照顧他?”

 

 

一陣沉默。

 

仿佛如此便能維持現狀,不被流沙吞噬。他們互相看著彼此,誰也沒有開口,卻清楚知道,已經踏入流沙區。地心引力緩慢卻堅定地掐緊他們的胃向下拉扯,他們正在下陷著,沙子簇擁著他們,伴隨胸悶的窒息感往地獄墜落。

 

 

金木抱著嬰兒軟綿綿的身軀,就像捧著一團一捏就會融化的綿花糖,接續說著:“如果沒有育幼院,沒有地方可以照顧他……”

 

月山打斷他的話,食指筆直如劍,揮向嬰兒,“金木君打算收養他嗎?和藹可親的長腿叔叔?”

 

金木手掌停留在嬰兒背部不再拍動,抬起頭直視著月山,“只是暫時照顧,找到願意養他的人就……”

 

月山收回手,靠近金木一步,無聲踩在金木的影子上,“暫時?“食指與拇指貼觸,“多久?“兩指迅速彈開,“要是一直找不到呢,金木君?”四指並攏,手腕輕巧旋轉一圈,掌心朝上。“要永遠照顧嗎?”

 

金木的鱗赫高高豎起,月山停住腳步,舉起雙手輕柔的說,“好,我們先不談時間。換個問題,金木君瞭解喰種嬰兒嗎?”

 

金木稍微降低了鱗赫,月山環視著他們,一字一句清晰地說:“有誰知道怎麼照顧喰種嬰兒?玩過洋娃娃的,可不算數。除了吃穿還要處理排泄問題,教育先不要求,基本求生誰能負責, poupée?”

 

 

沒有人出聲。


沙漠中的溫差極大,白晝時的高溫會引發脫水。保持沉默別張嘴別哭泣,盡量避免流失水分。沙丘不時被風吹動改變地形,被沙粒掩蓋的枯骨因而顯露一角,黑黝黝眼眶冷視著罹難者。一只蠍子緩緩從缺失眼球的黑洞中爬出,尾部警惕著翹起,尖銳毒刺彎曲如鉤。

 

 

“這可不是玩家家酒,你們有認真考慮過未來嗎?嬰兒食品需要怎樣料理先不提,那麼CCG呢?即使一般的喰種家庭都不一定能躲過CCG,而我們要做的事,肯定會引來不只一方追擊,有誰能自保又能保護他?說得清楚點,如果躲藏時他哭了呢?你要犧牲同伴嗎?為了這個脆弱無比的嬰兒,犧牲現在站在你旁邊的任何一個人?“月山猛然揮出右手,指向每一個人,激昂猶如指揮家,“他他他他?或者,你們想要一起死嗎,哢哢哢哢地死掉嗎?金木君?”

 

 

嬰兒呀呀呀大叫著,像是模仿他。他停頓一下,再次開口時聲音已經恢復平靜,“稍微思考下吧,”月山將雙臂伸向金木,嬰兒發出小歡呼,扭動著想靠近月山,他溫柔說著:“金木君,把他交給我處理。”

 

 

“你要做什麼?”

 

 

月山愛憐地看向發問的金木,像是看著稚嫩的幼童。嬰兒探出上半身,興奮擺動胳膊,大眼睛一直望著月山,短小手指努力向著月山攤開的手掌游去。

 

 

“喰種是不被祝福的存在。”

 

 

小拳頭終於抵達,牢牢抓握著食指,上下揮動著,咯咯笑著,無意義叫喊起來,慶祝到手的勝利。

 

 

將嬰兒抱回懷裡,金木將下巴抵在嬰兒柔軟的肩膀,聽見小小的心跳聲,“不。”金木的鱗赫在背後來回搖晃著,像是猶豫如何攻擊。小嬰兒用全身掙扎著,固執拉扯著月山的食指,不願放手。

 

 

“雖然我不瞭解喰種嬰兒,甚至對喰種也還有許多不懂,可是,”金木抬起頭來,日光燈顯現於虹膜上,猶如燦亮的恆星般耀眼,“即使喰種的生存這麼困難,你們仍然降生於這個世界,平安度過脆弱無比的嬰兒期,至今仍在呼吸著,這難道不就是個證明嗎,月山先生?”

 

 

沙漠下起雨了。

所有生物都在狂歡雨季到來,那些卵和種子紛紛孵化,鳉、蜥蜴在短短幾天完成一生循環,仙人掌及沙漠玫瑰熱烈抽芽迅速綻放。生長,交配,繁衍。將埋藏許久精力全部燃燒於所剩無幾的倒數中。

 

 

“你的思考方式仍然像個人類。”月山的語氣異常復雜,像是將太多情緒濃縮在這句話, 更像是把一千句話吞進胃裡,卻不小心嘔出這句。“好好想想吧,現在的金木君究竟是否適合收養他。我過幾天再來。”他抽回被抓住的手指,凝視著金木許久。“晚安。”

 

金木看著月山沒有開口。

 

月山佇立一會才走向門口,他離開的速度如此緩慢,長長的影子似乎彌留在地面,拉長,拉長,拖曳著分離時刻,就能等待金木挽留。然而直到大門重新關上,都沒有人說話。

 

 

嬰兒不知何時睡著了。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月山回住處,衝進盥洗室,急切扯開外套抓出手帕,粗魯撕破塑膠袋,聞著味道還不夠,舔著,吸著,吮著。凶狠狠咬著手帕。

 

 

“可惡可惡可惡,居然占據金木君胸前的位置,居然推開金木君的擁抱,居然笑著跟我示威,嗚嘔嘔,手指都沾上惡心的味道了,啊啊啊啊啊,金木君為什麼不讓我住那裡,我也想要每天一早起來就看見金木君就能和金木君說早安,啊啊啊啊,金木君剛剛居然沒和我道別說‘晚安’?金木君為什麼想要收養那惡心的東西,啊啊啊金木君金木君金木君!”

 

 

“好想吃掉金木君,好想把金木君藏起來,不讓任何家伙碰到,好想要好想要啊……我不行嗎?我不可以嗎?”

 

 

手帕從臉上扯落,月山低著頭看著手帕,捏著邊緣,手帕中心緊繃得彷佛再稍微用點力,就會破裂成兩半。“我什麼都可以呀,金木君。”

 

 

“我可以幫那家伙找人收養,我可以忍耐不殺那家伙,我可以做到金木君希望的一切,什麼都可以呀,金木君,只要金木君向我開口,只要金木君向我要求,只要金木君讓我陪在身邊……”

 

 

“只要是金木君向我提出任何吩咐,”他低頭,如同虔誠祝禱的姿態,輕輕吻著手帕。

 

 

“我都可以啊,金木君。”

 

 

 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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